醉拳 - 第89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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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树叶在冬季略微凋敝,树枝上却挂满了游人祈福的木雕圆牌。抬头往上看去,无数的木雕小牌牌在风中碰撞敲击,“咣咣”作响,相当壮观。
    许个愿吧。
    庄啸也买了一个木雕圆牌,自己写上一句小纸条,卷起来塞到木牌的小孔里,再用胶封上。这就打不开了,要打开只能挖木头。
    没有遣词造句天分,缺乏抒情文采,他就临时仓促写了两句特俗气的话:【宝贝,继续活泼快乐意气风发!我会一直想念你,从今往后的二十年。】
    依照当地人许愿要写家族姓氏的习惯,他就在木牌正面刻了个“庄”字。刀工很烂,笔画都刻歪了,幸亏这字儿笔画少,要让他刻“啸”就彻底瞎了。
    他捏了捏琰琰熊的脸和鼻头。
    小样儿的,你小子要是哪天功成名就称霸影坛,也能拿奖拿到手软吊打前辈后生了,老子肯定为你高兴,到时破戒为你喝一整瓶酒。
    他抬头观察这株大树,跟人家说,不用帮忙,我自己爬上去挂。
    当地管这棵树的是一位大叔,卷毛头,脸色黑黢黢的,嚼着烟叶,说,现在大风季节来了,这树不让爬,你不能上去啦!以前我们还允许爬的,怕是长年累月把我们的神树爬塌了,现在不给游客爬了。
    不给爬就算了呗,庄啸绕树一周,抬头找,挂哪啊?大叔举了一根超长的竿子,耐心地跟在他身后绕圈。
    在很高的一根大树杈上,特显眼地挂着一只木雕牌,比别人挂得都高,傲视群雄。小风一吹,晃一晃,特别嘚瑟。
    庄啸随手一指:“就那个地方,那个最高,挂它旁边。”
    大叔举起竿子比画,太高啦,挂不上去,你咋这么会挑地方呢?
    庄啸问:“那个你是怎么挂上去的?”
    大叔说:“那个人,我记得清楚,他自己爬上去挂的!竿子上不去,他自己上去了。”
    庄啸:“自己爬的?”
    “很有印象,我记得,那个家伙,光头,爬树爬得溜索,像猴子一样当时就上去了,我们以为他肯定上不去……”当地大叔英语讲得比较生硬,但意思表达明明白白,“他自己挂上去的。”
    “什么时候的事,您还记得吗?”庄啸一脸平静,眼底已是一片斑斓,映着天,映着地,映着海面白色的波涛。
    这股浪潮来得汹涌,迅速推到他的眼眶边缘……
    “夏天吧?”大叔说,“就是去年夏天,我记得那个家伙。”
    小风突然变成大风,就是这样一阵玄妙的风,吹向神树。这就是一棵屹立千年的神树,仿佛对诚心叩拜的人怀有善意,对来人诉说昔日的情怀。
    树顶的那只木牌,挂那么久了都没有掉过,却被这阵风带下来,不偏不倚就落在庄啸脚边一尺。
    他弯腰捡起木牌,捧在手里,看到的那一刻已经笃定。
    木牌正面,刻了个“裴”字。
    刀工真他妈烂。
    估摸因为比画比较多,傻猴子还先用铅笔偷偷打过草稿,然后再用刀,结果还是把自己的姓刻花了。这个字刻得像个“袋”,又像个“装”。
    庄啸盯着这字笑了半天。裴英俊变成“装英俊”,可不就是你么!
    大叔瞅他也像瞅神经病一样。庄啸抬眼向大叔解释:“这是我朋友写的……他去年来过,我今年过来替他还愿。”
    他真的很想知道,琰琰在小纸条里写什么了。
    很想把这个木牌撬开看看。
    他攥着那小物件攥了很久,捏在手心里,最终没有动手撬。干脆就把两个牌子的线绳拴在一起,打成一个死结。他指挥大叔帮忙:“您把这两个牌子挂一起,随便哪一根树杈都可以。”
    觉着不放心,临走还嘱咐一句:“以后要是被风吹掉地上,您就把两个牌子重新挂回去,挂哪儿都无所谓,只要拴在一起就成。”
    神树附近的村落里,有几家贩售旅游纪念品的店铺,淡季都关门了。唯独一家做人体刺绣的小店,敞开半扇木板门,接纳带咸腥味的海水湿气。
    缠着红色头巾、脸上布满刺绣花纹的老妇坐在店门口,看起来已经很老很老了,据说是当地的文身“圣姑”。老妇瞧着庄啸走过来站定,于是默不作声地起身,把他带进去了……
    你要文什么?文在哪里?
    庄啸以前从来没文过身,没有在身上雕花穿孔穿环之类的癖好。他身上只有戒点伤疤,已经够了,不想再留任何人的印迹。
    店内视线昏暗,燃着热带香,他想了想,把外裤脱掉,指着自己胯骨上,人鱼线更往下的位置:“文在这里,文一个人的名字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帝都机场。
    裴琰在路上打电话给一家外卖公司,为庄大爷定了个“包月套餐”,就是给老爷子连送三十天的外卖。他然后就打电话给自己定了机票,一刻都不想耽误,不想在这里耗时间,浪费生命。
    离开了会怎样,会发生什么?不知道,不管了。
    碰巧这时,肥查那部电影的片方代理给他打电话过来,竟然是跟他抱怨,你经纪人怎么回事啊?酬劳和待遇规格涨得这样离谱了?
    片酬要千万美元以上,夜场要求三倍加班费,在片场方圆三公里以内预定五星级酒店,海景总统套房,加长林肯专车接送,至少米其林二星的三餐标准,每拍两个星期还要放假三天回国探亲……合同里附加条件实在太多,太苛刻了,这就没法合作了!这样漫天要价,我们只能放弃你,寻找别的合作者。
    裴琰都纳闷了,这是谁提的明显要得罪人的条件?
    强尼吴以前也不会这么干啊。
    他当即就给强尼叔打电话说,你过来,我在机场vip候机室等你,给你三十分钟你现在过来,三十分钟不来我解雇你,你就不是我的老干爹甜爸爸了!
    强尼吴来了,出现在vip咖啡茶座,一屁股坐到裴琰对面,用手帕擦着汗,不住地喘气。
    两人视线一对,心里都明白。强尼吴轻声问:“宝贝,真的要走?你还是要去找庄先生啦?”
    裴琰劈头盖脸问:“谁让你跟美国制片公司提那一堆乱七八糟条件?什么毛病?章总教你这么干的,对吗?!”
    “咳——”强尼吴用食指扶了扶眼镜,“老板也是担心你……不愿意放你走嘛,他不想让你去美国接这个电影。”
    “不想让我有机会见庄啸,对么?”裴琰盯着对方。
    “其实,我也舍不得你走,怕你真的离开就不回来嘛。”强尼吴略伤感的。
    “对,我坐下一趟航班就走。”裴琰说。
    “老板那个人,也没有恶意,他又不会要害你。他是想让你再红几年,是为你好……我也真心疼你啦,大家都是为你好啊宝贝!”强尼吴说。
    为我好?
    我最近过得特别、特别的好。
    “我肯定要见庄啸一面,我不想放弃这个人。”裴琰说,“至于过几天还能不能再回来,那就看章总的意思,看他能不能放我一马……他可以雪藏我,可以封杀我,还可以上法院跟我打官司说我毁合同违约。随便他怎么玩儿,我走了。”
    他说得干脆利落。他都想好了。
    老干爹把一大杯不加糖咖啡像喝水一样灌下去,苦得直咧嘴,想流下几滴临别的伤感眼泪,但是没挤出水儿来。这人突然掏出手机,勾勾手:“宝贝,给你看一张照片。”
    梁有晖偷拍完后发给包小胖。
    包小胖随后就手欠发给强尼吴。一个字也没说,没什么可说的。
    最终,再从老干爹的手机发到裴琰手机上。
    照片中的男人背影出镜,站在小店过道正中,左手端着“榛仁摩卡”,静静地盯着屏幕。屏幕上好像有个聚光点,一个大灯泡,正在做一个腾空跳跃动作,看不清脸,但卤蛋造型已经够瞧了。
    小店的窗外大雪纷飞,那一刻时间好像为他们静止了。
    静止在裴琰劈腿腾空的动作中……
    静止在庄啸的眼里……
    再一次手欠的转发,裴琰直接把这张照片发回给照片中的正主。
    他又补了一张照片,是他那晚在会所里,裹着羽绒服仰在沙发上,穿得就像一头冬眠的熊,双眼弥漫酒气和水光,眼眶明显肿胀发红。
    那是你,这是我,咱俩好看吧?
    他然后发了一条语音给对方:“庄啸,你现在就亲口跟我说一句,说你一点儿都没想我,没惦记我,完完全全就不爱我,咱俩人没感情了。你别用打字的,你亲口跟我说,你说,我听着。你现在说,半小时之后你要是不说,我就买机票过来了,你等着我过来抽你大嘴巴!”
    他机票已经买好,半小时之后,开始登机了。
    他们章总从会议室出来,这时想找关系从机场把人拦下,不让小猴子上飞机,都晚了一步。
    裴琰想到章绍池可能要截他。避免夜长梦多,目的地去哪就不挑了,他就买最近一趟去美国的航班。去洛杉矶的人多,没有空位,他就买了直达芝加哥的航班。
    他攥着手机,紧盯屏幕,掌心攥出汗来。
    飞机关闭舱门准备起飞了,空姐过来说他,先生您要关掉手机呀。
    裴琰无奈关了机,没能等到庄啸的回复。
    他那条语音的口气太横了,太霸道了吧?心里其实一点都没底,无法预料庄啸会是怎么个反应。庄啸那性格,很冷淡的,很难焐热,可能会烦他无休止的纠缠,根本不会回复他只言片语。
    在飞机上一夜睡过去,裴琰就裹在毯子下面,戴着眼罩睡觉。
    脑子里许多东西在横冲直撞,两道光弧互相厮杀,耳畔总有声音尖锐地鸣叫……中途睁眼吃了顿饭,这趟航班的飞机餐太难吃了,他只能泡了两盒方便面填胃,然后蒙着毯子继续睡。
    芝加哥很冷,风很大。
    他一下飞机就知道穿少了,冷极了,风就像刀子一样剐他的脸。他赶紧把羽绒服帽子扣上,两手缩在袖筒里,鼻头迅速冻红了。
    机场大厅人流攒动,满眼都是陌生的晃动的身影,黑的,白的,黄的,一群丧尸似的从眼前走过……这就完全陌生的地方,没来过这个机场,也没人接机,都不知道往哪里走。
    地理学得不咋地,但以常识估算,芝加哥好像离洛杉矶挺远的,在地图上横着有一柞宽,大约相当于……从乌鲁木齐到北京吧?
    他在墙边找个有插座的地方,把手机接上充电。
    身旁三三两两的人,跟他一样都蹲在这个旮旯,给手机充电呢。裴琰就盘腿席地坐着,打开微信。
    孤零零的一条语音信息,躺在对话框里。
    就是一条语音,其他什么都没有,没图,没文字,没call。
    裴琰就知道没戏了。
    第一反应就是想要把这条删掉。
    删掉就可以当作没收到,不存在,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,坚决不听,太他妈扎心了……
    他捧着手机屏幕,背靠墙壁,呆坐了五分钟。大脑一片空白,风吹得他脑瓤都被清空了。
    对于一个急脾气的白羊座,这糟糕的五分钟,已经是突破他心理生理双重极限的挣扎。特别特别难受。
    直接删掉,还是听一遍让自己彻底死心呢?
    他点开语音,放在耳边。机场大厅环境非常嘈杂,听不清楚,他又使劲听了第二遍。
    “琰琰对不起。”庄啸声音沙哑,也一夜没睡好。
    完蛋了,亲口判死刑了。
    眼眶有些湿润,表情木然,差点儿就要看破红尘。正好,头发都不用剃,本来就是光头,披个麻袋取个法名儿老子就可以出家了。
    庄啸好像是头一回这么亲密地叫他?
    紧接着,庄啸说:“琰琰我爱你,我很想你,对不起……很对不起你琰琰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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